靑木正兒燕京的故事 [复制链接]

青木正兒（AokiMasaru，-），日本著名汉学家，文学博士，国立山口大学教授，日本学士院会员，日本中国学会会员，中国文学戏剧研究家。

燕京的故事从前有外地人进京，将他的体验写成一本小书，他悟道：京城像个糖腌果脯，嚼过了才知道不甜。今有迷阳山人效颦，谓北京像个糖葫芦，看起来很土气，味道其实清爽，酷爱甜食的人也许会感到美中不足。糖葫芦口味老少咸宜，制法简单，种类繁多。葡萄、海棠、山里红、山药、橘子、荸荠等等，多种多样，总之北京人无疑是认为很“好看”的。韭菜和蒜，是最能体现中国人的利己主义和乐天主义国民性的食物。自己吃滋味妙不可言，自己不吃，旁边人吃就臭不可闻。但是如果在乎别人的感受就不能享受此等美味，所以闻到旁人的臭气也只能是“没法子”，因此人吃我也吃，“彼此彼此，”相安无事，这就是利己的妥协主义。说道食物，还有一种北京风味“馄饨”。其由来已久，始于金代定都北京时，原为野蛮人食物。宋程大昌《演繁录》云“世所谓馄饨者，虏中浑氏屯氏为之”。程大昌南宋初年人也，故此处所云虏者应是指金虏，如此馄饨的流行则应与定都北京同时共行。欲知北京必吃馄饨，不仅有以上历史意义，沉浮于高汤中的白色馄饨，呈蝴蝶形状，自有一种风情。韭菜、冬菜、紫菜、干海米、胡椒末，还有种种不知名的香辛料，洋溢着北方风情。同为中国国民，南方人嘲笑北方人说“北京人民食必葱蒜，衣必红绿，戏必皮*。盖北方人民感觉迟钝，无葱蒜则舌头味觉不畅快，无红绿则眼睛视觉不愉快，无皮*则耳朵听觉不愉快”（《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一）。北方人比南方人感觉迟钝，诚为事实。迟饨则要求刺激强烈，迟钝的原因自然是由于气候寒冷，如此连侨居北京的邦人与侨居上海的邦人风气也有很大差别。但这不是迟钝，而是悠长，这决非坏事，乃迷阳山人所好也。北京为音乐之都，睡懒觉的早晨，枕上便听见卖水的推车的轧轹声，比邻居浪荡公子的小提琴声还悦耳；剃头挑子与磨刀担子互相唱和，比对面时髦女郎的钢琴声还动听；裁缝摇着拨浪鼓，哗朗哗朗恍如《雨打芭蕉》之曲；卖炭的堂鼓，扑通扑通赛过击鼓骂曹；算命的横笛使人错当成按摩；收旧货的小鼓就像唱滑稽小调的。种种叫卖之声，有如老生，有如净；有快板，有慢板，收废纸的一声“换洋取灯儿”，有如老旦的哀切，深夜叫卖饽饽的长腔使馋鬼们几欲断肠。鲜果店里坐着汉子，拿着两个小铜盘，互相敲击，像敲梨花大鼓一样，疾徐有致，招徕顾客。山人兴起，却不解何物，《燕京杂记》曰“京师旧卖冰者，以二铜盏叠之作响，以为号，故谓之冰盏。今卖果实者亦用冰盏，失其旨”。又《松风阁诗钞》卷五卖冰词“铜盘磕磕玉有声，寒食街前始卖冰”，可知原为卖冰的声响。商店店头都悬挂“幌子”，十分有趣。幌子就是把自家所卖商品的具体象征挂出去，使顾客一望而知，是招牌的前身。把棉花搓成团，像个球一样用线吊着的是棉花店，挂着*铜壶的是酒店，挂着璎珞的是香店，挂着许多像牌位一样东西的是饽饽铺，垂着箭靶一样有黑星的三角或四角板子的是药铺，种类繁多，颇有意思。新店多已倾向于改用文字招牌，风流全无，不似幌子风趣易懂，不识字的小孩也能明白。北方人声音比南方人高，日本老人声音通常浑浊嘶哑，而此地老人声音尖细年轻，一奇也。其中一个以嗓音尖细而出名的老人就是当今旦角亲王陈德麟，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声音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清脆，真可以列为北京七大奇之一也。当今的红人梅某像吹哨似的尖声、梅某的妹婿之流徐某像蚯蚓似的细嗓居然能唱红，可知北京蠢人之多。相反程砚秋做工端庄，嗓音柔润，定会成为名角。考察史实，女角兴盛则演剧呈现衰势，乾隆以后，相公流行而昆曲亡，今北京女角一枝独秀，狂热捧红女演员的愚辈众多，谭叫天逝而天下秋，谭派嫡嗣余叔岩的拿手戏遭到冷落，却对梅某的眼珠大声叫好，令人大倒胃口。大正十五年一月

三、烟盐闲话１．鼻烟我游学于北京时，缘日经常独自前往隆福寺，因为从书本上也许无法了解到的中国人的生活缩影，在那里非常典型地简洁地展现给人。陈列在货摊上的每一件物品，不仅仅让我感到新奇，还是教给我许多知识的良师。隆福寺的缘日是北京有名的盛会，我经常驻足小古董店的货摊，那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小壶排列着，大小好像能装进口袋里的香水瓶，颜色、形状和雕刻都多种多样，一般是玻璃制的，也有好像是玛瑙等制，大多古雅可爱。我猜测它的用途，想来是用来装宝丹一类药物的，问者，却无法听懂他的回答，只有呆呆地凝望着。不久我请来了一位师匠教我中国语，我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向他敬烟，但他不吸，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原来就是那令人疑惑的小壶。他打开栓子，把一些茶褐色的粉末倒在手心里，原来这就是宝丹式的药！发出一股奇妙的香气，他吸入鼻子，用大鼻孔呼吸着，他告诉我这不是药，而是所谓“鼻烟”，容器就是“鼻烟壶”，至此我终于明白了。但是对于他吸的鼻烟的奇怪气味，我有好一段时间不能适应。赵之谦是清末著名的画家、篆刻家，著有《勇庐闲诘》一书，专门讨论鼻烟和鼻烟壶，当时周继煦著《勇庐闲诘评语》，张义澍著后迹底被俄狄浦斯揭穿，她即自杀《士那补释》，对赵之谦之书都有所补正。下面简单地介绍一下鼻烟流行的始末。鼻烟，英语“”，汉字写作“士拿乎”或“士那富”。本是西洋传来，明朝万历九年（年）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来到广东，后到北京，献上故国的特产。其后清朝雍正三年罗马法王赠送给清帝的礼物中，有鼻烟和各种容器。同五年及乾隆十七年葡萄牙国王赠物中也有此物。清帝将它们赐给王族重臣或者外国使臣，于是也流传到民间，后来中国也能制造了。根据清初康熙年间王渔洋《香祖笔记》，彼时北京已经出现了制品，根据乾隆年间李调元《南越笔记》，称当时广东制品很好。鼻烟容器鼻烟壶清初已经有了中国制品，根据王渔洋所载都是玻璃制，佳品系宫中所制，远胜于民间制品，后来又出现了水晶、玛瑙、翡翠等奢侈品，清中期乾隆以来雕刻也变得精巧了，流行逐渐由上流社会到下流社会，盛况末期道光年间沈豫《秋阴杂记》曰“近日贩夫牧竖亦无不握此壶”，但不知何时又衰废了，我在北京看到的爱用者只有中国语师匠。鼻烟壶出现在缘日的古董摊上，却终不见有人来买，可知现在只有保守老派之人才用。２．下酒菜——盐李白《题东溪公诗》曰：

杜陵贤人清且廉，东溪卜筑岁将淹。宅近青山同谢，门垂碧柳似陶潜，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精盐。水精盐就是上等的岩盐，因为形状宛如水精即水晶而得名。根据《梁书》梁朝天监年间天竺王献纳品中即有此物，称从恒河水中取得。另梁元帝《金楼子》一书中载胡地（即今日蒙古和中亚一带）从山崖采取白盐，日光照耀下，透明似水精。后世《大明一统志》撒马儿罕土（今日俄领中亚一部分）产水晶盐，坚致透明如水晶，加工造钵，用水湿润，放进食物，便有味道，如此《金楼子》所谓水精盐或许就是产于撒马儿罕的。总之盐是从外国输入的贵重品，中国本土出产的天然盐叫“池盐”，池中咸水每年于春夏之际，在日光热力下，自然凝结成盐，产于山西、陕西、甘肃等地。晋朝郭璞作《盐池赋》以吟咏，而东溪公家作为酒菜拿出了水精盐。盐最适宜做下酒菜，我幼儿时代，在九州的乡下，往往听到一种叫做“角打”的喝酒方式，即用酒碗将冷酒一口气喝光，而最妙的下酒菜就是舔一口盐，所以酒馆门口大抵要预备一碗盐。后来酒杯代替了木酒碗，米饼片之类代替了盐，野趣变成了俗趣，酒徒的味觉也变得迟钝了。我生来理解酒中趣，一直为我因为是个孩子，不能体验“角打”的妙处而遗憾，但是盐味我是知道的。比较讲究的是“煮白石”，这是原北京大学教授的某君教给我的，就是用猪油炒白川沙一样的粗砂，再加上盐而成，舔砂饮酒，菜名颇有仙气，我十分中意。但我还是更喜欢纯粹的盐，晚酌时我习惯一般要用生菜沾盐，有时还只吃盐，相当美味，年来受到专卖局监制食盐的恩惠，借此机会唱一出盐礼赞。

昭和十三年十二月

四、河北偶谈阵中古董店日清战役（即甲午战争）初期，著名金石文字学家吴大澄先生在中国*阵中。先生字清卿，号斋，苏州人氏，著有《愙斋集古录》、《说文古籀补》、《恒轩吉金录》等专门著作，作为籀书的名人在我国也受到尊敬。

吴先生研究周代铜器铭文，他指出这种籀书字体，比一般的秦代以后篆书字体古老，他的研究结果，补充了后汉许慎《说文解字》所举古体文字的不足，所著《说文古籀补》也成为文字学史上的划期之作。吴先生有彻底的籀书癖，他曾经作过高官，甚至在批阅公文时也使用许多奇形怪状的周代籀书，令书记和事务官茫然不解，只好谦卑地请教，吴先生便得意地一一解释。吴先生收藏了很多古铜器和古瓦古印之类，把玩这些是他最大的乐趣，他甚至还在日清战役中起了很大作用。当时他是湖南巡抚，即行*长官兼师团长一样的要职，他亲自请缨，担当讨伐日本的先阵。据算命的说他有封侯之相，元旦更梦见有一大鹏鸟自天而降，而此时日本驻朝鲜公使名大鸟圭介，真乃吉兆，并自信湖南兵士枪法好。有人笑之，言知清卿者谓之疯，不知者谓之忠。先生率十万大*，宣称“不敢作出为将，入为相之望，但求马革裹尸足矣”，誓师出征朝鲜，保卫平壤。但是先生到底是个金石学家，更是个金石狂，周代古铜器和汉代古印等须臾不能离身，带到阵中，日夜把玩，并为幕僚讲解。部将无法得到指挥，前线已经与日本*交火，他却在吸着鸦片，昏昏欲睡，炮弹落在屋顶，穿了大洞，竟毫无知晓，忽闻前线溃败，便昼夜兼行逃到摩天岭。如此先生的爱玩古董都为日本*掠持，阵中古董店也破产了，先生被免职，回到故乡苏州，研究古文字，过着悠闲的晚年。这虽然是以文治国在中国的一个极端的例子，因见最近中国*坛*阀与*客跳梁，不免想起这一有趣逸事。事据李伯元《南亭笔记》卷十。

昭和十一年八月

五、王静庵先生追忆１．初次会面我初次听到王静庵国维先生的名字大约是在明治四十二年（年）秋天，狩野先生为考察敦煌发现的古写本赴北京回来后说在北京见到了戏曲研究家王国维，他收集了戏曲珍本，特别是《盛明杂剧》令人垂涎，其后不久在研究室找出了王氏寄赠的著作《曲录》、《戏曲考原》的合刊本，《曲录》附有宣统元年五月（明治四十二年）的自序，应为狩野先生归来后印成。铃木先生为二书在杂志《艺文》作了新刊介绍，当时《录鬼簿》是稀觏之书，王先生抄写，并赠与狩野先生，我也借光得以拜读。如此我的中国戏曲史研究就是从以上三本书入门的，所以王先生的大名经常浮现在脑海。

我大学毕业时，也就是明治四十四年（年）左右，罗振玉先生来到京都，不久他的女婿王先生也来了，我恨不能飞身往见，却苦于中国语不通，所幸闻得汇文堂主人说王先生会日语，而且其住所离我处不过三町距离，于是于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上旬访问了王先生。王先生的寓所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房子，我在门口打招呼，正在厨房干活的女佣走出来，我沉着地第一次用中国语开了口，后来我才想到她是南方人，也许听不懂北京官话。但我的来意很明了，她便冲着二楼大声地喊了一句，她的大大咧咧让我吃了一惊，不久楼梯上传来下楼的声音，留着辫子长得像个乡下人似的王先生出现在门口。我被请进了客厅内，这间房间有六叠大小，摆放着汉籍和若干英文书，我本以为是戏曲方面的，却原来是晦涩的哲学书籍。王先生说没读过莎士比亚，问他中国戏剧，答曰一向不喜欢看。问音乐方面，答曰不懂音乐，但告诉我清吴颖芳的《史豳录》对音乐见解颇精。（后来我虽然细心寻求，却从未见过此书。根据目录，北平图书馆藏有《吹豳录》五十卷抄本，其稀觏如此，而先生博学亦如此。）最后我问到《曲录》将《西厢记》归入传奇部是否不当，先生马上说道那是错误的，然后从二楼取出《曲录》和《戏曲考原》的合刊本，赠给我。其他还说了一些，记不清楚了。先生是朴学之人，缺少艺术氛围，我有些失望，便告辞了。几天后，王先生来到我的住所，先生久久地望着庭院，赞叹日本家屋树木茂盛，我拿出净琉璃本请过目，本想邀请先生去听《义大夫》，他却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王先生寡言，我也少语，二人对坐，常常陷入沉默，我勉强问了一些元曲方面的问题，但王先生的回答都非常简单，谈话始终活跃不起来。就这样我和王先生的初次会面不很成功，我已经不敢轻易去访问先生，在敲他的门之前，我应该先准备好问题。《元曲选》中有许多问题，但是太多了，毕竟我才刚刚达到提问的水平，那时我连《元曲选》的句读都不会，就把曲文贪婪地读完了。后来我听狩野先生说王先生把所藏《元曲选》的句读全部标点了，非常羡慕，尽管很想拜借，却没有勇气提出。因为我的拘谨，终于失去了师事王先生的机会，不久先生就去了上海。先生在京都时主要帮助罗先生从事金石古史的研究，从那以后就从研究戏曲转向研究史学了。《宋元戏曲史》出版于大正四年（年），其稿成于大正元年（年）客居京都期间，此书就成为他的戏曲研究的总结报告。昭和十二年五月２．王先生的辫子我曾经读过民国八年刊行的《当代名人小传》，在《王国维传》末段论到：国维恬雅和静，学品并懋。唯至今犹垂辫以忠于清，则辛亥已有旨听人民除辫。以言立异，则又不类其行谊，是诚不可解。姑且不论此言是非，先生正值壮年，也接触过泰西新文明，坚持留辫子的顽固举动，我不得不感到有些滑稽。但今天我才明白那条辫子是有着特别意义的。辫子就是先生的主义的象征，他的信念、节义和幽愤，都被牢牢地编入辫子中了。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我初次访问先生的寓所时，并没有注意他的辫子。大正十一年（年）四月在上海访问先生的书斋时，已经读了上文小传，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视线落在先生的辫子上。谈话当中，有人为了出版物一类的事情来访，望着先生走出书斋的背影，猪尾巴一样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他在灰色长袍上缠着腰带，像蒙古人一样的打扮。数年后即十四年（）四月，我游览北京西山的归途，到清华大学内的公宅去拜访先生，当然先生还留着他的辫子。那时先生说“我还不知道西山”，并补充说自从住进这里，没有去过城里一次。我听了联想到那些王朝代兴之际，数年足不入都城的古代先贤风格，充满了尊敬之念和恻隐之情，不禁低下了头。先生问我到这里主要打算做什么，我答曰想看戏，关于元以前的戏曲史已经有先生的大著，自己便想搞搞明以后的戏曲史。先生谦逊道自己的著作不足挂齿，又说“明以后的戏曲史没有意思，元曲是活的，而明曲是死的”，这时我感到一些反感，元曲的活文学当然已经是定论，但明清文学也不全是死文学。如果仅以词曲而论，明清之曲拘泥于诗余风气，缺乏生气，到底不若元曲天籁，但若就剧全体来看，并不一定比元曲退步。先生曾于其著《宋元戏曲史》中论述到“余谓北剧南剧限于元代，非过为苛论”，我也深服此论。我步先生后尘，稍稍得以窥元曲门径，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在资料搜集的丰富和眼光的犀利上，是无与伦比的。现在在没有发现新的珍稀材料情况下，先生的研究是不能做什么增补修正的，而明以后是先生的残羹剩饭，我甘愿拾先生牙慧。现在想来先生当时或许是恳切地劝告我应该采取精华，总之先生不屑客套的寒暄，直言胸臆的风格正是我所敬仰的。先生居住的清华大学，离先生自沉的颐和园昆明湖很近，但当时先生说还一次也没有来过。先生曾遭遇清社既屋的悲运，慨然做长篇《颐和园词》，我等记忆犹新。先生如此执着于颐和园，咫尺之间，却从不走进，真不可思议。当时我将之归结于学究的疏懒，但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堪“绿水青山不曾改，雨洗苍苔石兽间”（《颐和园词》）之情吧。先生之高节始于颐和园，终于颐和园，而辫子贯穿其间，现在他留着辫子的身影也在我的眼前晃动。昭和二年八月

二、从春联到春灯我在北京过了一次正月，当然是农历，年底哪里都是忙乱的，我辈闲人被称做溜达派，为了名副其实，就来到熙熙攘攘的东四牌楼大街信步走去，旁观街上的景象。小吃铺的蒸笼里正蒸着年糕，冒着白茫茫的蒸汽，好像菱饼一样的糕上点缀着干枣、核桃、瓜仁、杏仁、青丝等等各种配料，正中染上红印，陈列在店铺前。点心铺店头圆圆的月饼堆积得像百万塔；纸铺用捉恶鬼的门神和给亡者在阴间的零花钱纸钱招徕顾客；香蜡店里驱散恶鬼用的威力无比的烟花爆竹正等着买主；小吃摊上锅里正翻滚着正月十五的元宵；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上摆着青皮萝卜或红皮萝卜，正月中妇人女子为辟邪气吃萝卜，俗称“咬春”；小摊的毡子上天女散花一般堆放着装饰在月饼上的剪纸和贴窗户用的窗花；那边又摊开着廉价的俗唱本、日历和升官图之类；卖风筝的利用谁家的空屋子挂起风筝，频频逗引着一帮小孩子，有吉祥的蝙蝠（福）、长尾巴的金鱼、神仙一般的美人、还有莫名其妙的入道风筝……；而那吊挂着天津粗劣的石版画的就是所谓画棚，有瑞气霭玳“大过新年”之图，有发财心切者喜欢的“财神叫门”图，有喜庆的“瑶池上寿”图，有子孙繁荣的“会亲家”图，稍微风雅一点的有西湖风景、四季花鸟和人人喜爱的戏曲图，都将贴在万家新春的墙壁上，使百姓为之气象一新。百万塔：日本的一种供养塔。金平糖：一种糖果。八法：运笔的八种方法。年）：唐代忠臣，因为在征讨安禄山时立了功，被封为鲁郡又称颜鲁公。是书法大家。储河南：即储遂良，唐代著名书法家，曾被封为河南郡公。神荼、郁垒：一对门神的画像，面相丑恶凶怪。门松：日本习俗新年时家家门口装饰松枝，称为“门松”。七五三：日本习俗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三岁和七岁时，到神社举行祝福仪式。大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卖灯笼的，写春联的却好像是市井的隐士。灯笼大抵纸制，有鲤鱼登龙门形状的，有灿若明星的金平糖形状的、有与日月争光的大红圆灯笼、还有走马灯五彩照人。喜气盈盈的红纸笺上墨痕淋漓，几对春联迎风招展，市隐先生正在那厢奋笔书，桌上还摊放着几本作为参考的廉价石印本，顾客各自从中挑选符合自己心愿的句子。先生把着羊毫小楷沾着小锅里煮开的墨汁，一本正经地按照拨镫古法，悬腕直笔，极尽侧、勒、努、趋、策、掠、啄、磔八法之妙，作成大楷，颜鲁公也为之退避三舍，储河南也洗足，扔下几枚铜板，市隐先生的真迹便可到手。正月以春联开始，以春灯结束。除夕各家把春联张贴在门上或大门两侧，对句都是祝福新春的，多是市隐先生的名笔。门扉对称张贴彩色的神荼、郁垒的门神木版画，门上挂钱数枚，用红、绿、紫各种色纸刻上种种网状花纹，中间还刻上“福”、“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天宜赐福”等吉祥文字，如果说春联好比我国门松，则挂钱就像七五三之饰。幼时读过谁的文章，记得说除夕之夜是“古时人守岁，今宵不眠”，北京现在仍然称除夕为守岁，彻夜不眠，黎明祭神，鸣放爆竹，迎接新年。爆竹威势赫赫，无论贵贱贫富，万家齐放爆竹，其声响震彻都城夜空，打破游子的孤眠，俨然一场激烈的街头巷战。满怀虔诚的善良百姓此时在“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神码前献上香蜡，垂南千张，供上元宝和热乎乎的饺子，行三叩九拜接神之礼，然后一家团圆吃团圆饭，喝屠苏酒，天亮吃年糕，然后去东岳庙拜神。东岳庙在朝阳门外，道教之庙，此日首先拜此庙，然后到对面观十八地狱，顺路回家。朝阳门外大街，善男信女，来往络绎不绝，乞丐蜂拥乞讨，使“好心的老爷太太”无法脱身。爆竹持续数日，一日到十五日琉璃厂开古董市，雅俗共济一堂挖宝。小孩子让大人买来玻璃喇叭，吃上糖葫芦；勾栏的姐妹熏沐靓妆，与年少冶游之徒乘汽车巫山戏游。又从一日到十九日白云观御开帐，每日借烧香出来闲逛者数不胜数，坐落于城北之喇嘛庙举行打鬼仪式，以吸引香客。十三日到十七日乃灯节，长安万户灯笼高挂，其中十五日称元宵节，最为热闹。傍晚宫城、官府、民家各处点着灯笼，瞬间成不夜城。人人出来看灯，对各处灯笼评头论足，雅俗老若，大官人、老百姓，连盲人也去看灯，所谓瞎子看灯是也。街头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灯光亮如白昼，令人目眩；锣鼓钹铙，铿锵震耳；朔风刺骨，大地冰封俱往矣，现在大街上人迹稀少，灯笼亦无，只有小孩子提着小灯在玩耍，东四牌楼大街上有点心铺两三家，店头悬挂着绢制宫灯十几个，还有昔日元宵节余风。前门大街相当于京都的四条、东京的银座，已经实现了电气化，使东海游子徒增惘然。著名演员梅兰芳正上演《上元夫人》，对那种浓妆艳抹的女角我毫无兴趣。春联大约开始于五代时，《蜀杌书》中记载道：蜀国未曾降宋前年（宋太祖乾德二年，年）除夕之日，蜀王孟昶命学士辛寅逊在寝殿门上贴上“桃符”，因为不满意其文笔，亲自执笔题下“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一般称此即为春联滥觞，虽不可尽信，亦可说大概开始于此时代。所谓桃符，就是在两张桃木板上画上神荼、郁垒二神像，挂在门上，以驱除恶魔，早在《山海经》中就有关于这个风俗的记载，大约始于战国末或汉初。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木，树下住着神荼、郁垒兄弟二神，其北有鬼门，乃百鬼出入之所，二神检阅出入百鬼，用苇索缚鬼喂虎。由此发展为民间于除夕到正月，画二神之像于桃板，与苇索共悬挂于门户，以御凶魔。五代时桃符二神像，在爱好文雅的人士中演变为书写祝福新春对句，经过宋代更加盛行，到近世桃符完全发展为春联，二神像用纸印刷，成为门神，贴在门扉。现在门上的吊钱就是苇索的变形，将纸剪成网状，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绳子的影子。下面举几个古人所作著名春联。苏东坡在*州时，某年末来到王文甫家中，见其家正整治桃符，便戏题曰“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赵子昂应扬州迎月楼主之需，题一联“春风琅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又应元世祖之召于殿上题一联“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明太祖爱好文学，对春联犹有兴趣。某年除夕，传旨金陵都中，上至公卿，下至庶民，门上必贴春联一副。帝微行，亲自视察，偶见某民家还未贴春联，明太祖亲自执笔为此卖腌猪肉的人家题联一副“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随着春联的盛行，用途也逐渐扩大，不仅用于新春，平常时也贴在家屋的柱子和墙壁上。或应用于书斋，或应用于庭园；上至店堂寺观，下至商贾店头，只要有左右对称的柱子，就会撰写一副适宜的对联悬挂起来，所谓楹联（俗称对联）就发达起来了。风雅的楹联是建筑物的装饰，鄙俗一些的则是一种有趣的招牌，最吸引到中国旅行游人的就是楹联，好像就是向我们外国人夸耀文字大国的风雅。爆竹的风俗也由来已久，汉东方朔著《神异经》（实际似为魏晋时书）曰：“西方深山中有人，身长一尺余，犯人则病寒热，名曰山。

人以竹著火中，筚拨有声，山惊惮。”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曰：“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恶鬼。”宋高承《事物纪原》曰：“马钧始制爆仗，吴俗将纸裹硫磺曰爆仗”。即最初是将竹子投入火中引爆，随着火药的发明，制成了与日本烟火同样的东西。而上文表明从宋代时就已经开始流行。正月点灯笼的风俗始于何时尚不清楚，道教三元之说将正月十五称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皆大庆之月，此时长斋，诵“度人经”，福及上世，可以身列神仙。三元中中元与佛教盂兰盆同时期，向来道教模仿佛教，附会教祖后汉张角的天地水三元之说而捏造的。三元又称三官，传说张角为人治病，写着病人姓名和得病服从神罚大意的书做三份，一份称奉天，置于山上；一份埋于地下；一份沉入水中，将此称为三官手书。上元点灯，恐怕是模仿盂兰盆的兰花灯，宋范石湖的《石湖乐府》之序曰：“吴中风俗尤竞，上元前一月已卖灯，谓之灯市”，灯市的情形咏于诗中，可知宋代已经有此风俗。南宋末周密《武林旧事》也记有此事，道“以苏灯”（苏州制品）为最”，可知此风苏州最盛。清道光年间，记录苏州风俗的《清嘉录》记述灯笼的情形，说画人物的有“老跎少”、“月明度妓”、“西施采莲”、“张生跳墙”、“刘海戏蟾”、“招财进宝”等图；花果有荷花、桅子、葡萄、瓜、藕等图；百族有鹤、凤、鹊、猴、鹿、马、兔、鱼、虾、螃蟹等图；细工巧妙者有琉璃球、万眼罗、走马灯、梅里灯、夹纱灯、画舫、龙舟等，可谓不胜枚举。灯节期间最富有文学情趣的风俗是春灯谜，春灯谜就是将写有谜语的灯悬挂起来让人猜谜。根据《清嘉录》，灯一面贴于墙上，三面贴上谜题让人猜验，所以又叫“打灯谜”，猜中的人可以得到笔墨砚扇香囊果物食物等奖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说写诗词隐语、旧京（汴京，即今开封）诨语，以戏弄行人，可见当时尚未专记谜语。明末阮大铖戏曲中有《春灯谜》之作，表明当时已经盛行此风。近时将谜称为“商灯”、“春灯”、“灯虎”，谜与春灯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春灯大大地促进了谜的发达。收集春灯谜的书籍不多，早些的据说有《龙山灯虎》《灯虎千文》等，尚未见到。我在北京仅得到《群珠集》和《玉荷隐语》的合刻本，民国以后的著作有《囊园春灯话》《邃汉斋谜语》《春灯新谜》等流传于世，现在随着灯节的衰颓，灯谜的风俗也渐渐衰废了。灯谜比我国的谜语之类远为高雅，没有相当的学识，多数很难解。翻阅《群珠集》，见谜题出自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戏曲小说，文人戏作似乎也很多，著名的清末第一诗宗自称年轻时非常好做谜语。其构成法也多种多样，根据《清嘉录》有离合、谐声、别字、拆字、皓首、雪帽等二十四格，今试举一、二平易之例：春寒赐浴华清池（打一古人名）答案应为晋代的温太真。这一诗句出自尽人皆知的白乐天《长恨歌》，咏杨贵妃太真在温泉沐浴之事，诗中暗含温太真之字眼。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器物名）

答案为镜子。此语出自《孟子》，舜的弟弟名象，弟忧，则为兄舜也忧；弟喜则为兄舜亦喜，而“象”与“像”谐音，人站在镜子前，随着人的喜忧，镜中人影也为之喜忧。更加难解的是以古典为题，再以古典中一句解之，再举一例：

郁陶思君尔。（打《易经》中一句）

答案为“忧虞之象也”。谜题出自《孟子》，舜淘浚水井时，弟弟像要杀死他，从上面把井盖盖上了，还席卷了哥哥舜的财产，当他走进舜的房间时，却愕然发现本应死去的舜正在悠闲地弹琴，像做贼心虚，说“因为惦记哥哥，所以来看看”。易经的一句是卦像的说明，意为“表现出担心的样子”，但在这里却隐喻“忧虞（即虞舜）之象也”。以上都是一些比较浅近的例子，艰深晦涩的对于我等浅学之徒很难猜中，即使知道了答案，也往往对其所以然感到很费解。中国正月以春联开始，以春灯谜结束，这表现了文字大国的风雅，也让我们这些中国癖随喜。但是随着西洋文明的袭来，这种风俗也渐渐衰落了，我希望这斯芬克司一样的老大国仍然像斯芬克司一样长眠，留着谜让世人去猜。昭和二年一月

本文源自網絡，原题目为“竹头木屑”（譯者王青），僅供學習交流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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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时代阅读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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