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春暮,
烟丝醉软。
荼蘼又作酴醾。
牡丹花信之后,谷雨二候,当令的花信便是这个荼蘼。方岳诗曰:“山径阴阴雨未乾,春风已暖却成寒。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花到荼蘼,春天便进入尾声了。
《曲洧旧闻》有一则旧闻:
蜀公(范镇,北宋进士。以直言敢谏闻名)居许下……前有荼蘼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宴)客于其下。约曰:“有飞花堕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
每年春天,范镇都要举办一场文人雅集——“飞英会”。几十位友人,围坐在范镇家荼蘼架下,或谈时*,或谈诗词,或谈风月。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行酒令:
花落谁杯,谁就饮下杯中酒。有时谈笑风生中,微风吹拂,落英缤纷,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有花瓣落下,于是众人举杯,开怀畅饮。
真是风雅(或真会装逼)。
壹丨
荼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
从字义上看,荼是指开白花的植物(荼的原意不指植物,而是指某类植物上的特征),蘼是墙蘼,也就是蔷薇。简单粗暴地诠释,荼蘼,就是开白花的蔷薇属植物。
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多的蔷薇属野生物种资源。
但蔷薇的短处,在于一年只开花一次。怎么样才能使这些清新可爱的野花,一年都能开花,古人伤透了脑筋。他们在自然中发现了长期开花、重瓣、常不结实的蔷薇变种。
通过长期的扦插、杂交、培植,到了宋代,终于培育出四季开花的月季。
宋代是月季栽培、种植的鼎盛期。
古代人做实验,并没有太多的科学手段、仪器可以辅助,更多是依赖锲而不舍的坚持,以及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运气。在培育月季的实验中,他们用金樱子与木香杂交,无意中培植出荼蘼。
明朝之前,荼蘼多写作酴醾。
酴醾本是指一种重酿酒,也就是一种经过几次复酿而成的甜米酒,在川滇十分流行。唐朝《辇下岁时记》提起过这种酴醾酒。
除了这种重酿的米酒叫酴醾酒,还有一种用荼蘼花熏香、或者浸渍的酴醾酒。宋人厐元英《文昌杂录》:“京师贵家多以酴醾渍酒,独有芬香而已”。杨万里在一首诗中,也曾教人怎么做这种酴醾酒:
“月中露下摘酴醾,泻酒银饼花倒垂。若要花香薰酒骨,莫教玉醴湿琼肌。”
杨万里的酿酒之法是否受了“飞英会”的影响,无从考证——
但老杨酴醾酒制作方法太过简单:月下采花(必须沾着露水),以袋装满,再将其吊挂在酒瓶口即可。不如直接喝一口酒、吃两片花更来得霸道。何必装神弄鬼,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嘛。
差评。
《群芳谱》说,荼蘼花是因色*如酒,故加“酉”,作“酴醾”。明明先有酒名,后来才有花名,怎么会是因花*如酒,才有这加了“酉”字的酴醾呢?
也给他一个差评。
贰丨
宋人爱极了这荼蘼。
张翊所著的《花经》中,荼蘼与牡丹、梅花、兰花等,并列“一品九命”,位居名花榜榜首。那时的文化名人,不写几首荼蘼诗,人家都怀疑你是不是师娘教的。
通过宋人的诗词,我们对荼蘼这种植物,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常见的荼蘼以白花为主,杨万里称荼蘼,“冰为肌骨月为家”。但也有*的、粉的、红的。
宋祁《益部方物略记》说:“蜀荼蘼多白,而*者时时有之,但香减于白花”。至少巴蜀的荼蘼,以白色为主,*色也常见。
《四川志》提到三种:“成都县出荼蘼花,有三种,曰白玉碗,曰出炉银,曰云南红,色香俱美”。这云南红,自然是红色的,出炉银,就是粉色种。
赵孟坚说,“微风过处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墙”,说明荼蘼不但白,还有清香,而且像蔷薇一样,是藤本或半藤本。
不管这些文人是不是真的喜欢,荼蘼成为大宋的一个文化符号,却是不争的事实。
宋人看荼蘼花,写荼蘼诗,饮荼蘼酒,还把荼蘼引入床帐,用作熏帐的合香,在荼蘼的身上动了不少心思。陈敬的《陈氏香谱》记载一款“玉华醒醉香”:
“采牡丹蕊与酴醾花,清酒拌,浥润得所,风阴一宿,杵细,捻作饼子,阴干,龙脑为衣。置枕间,芬芳袭人,可以醒醉。”
泉州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写过荼靡粥:
“一日适灵鹫,访僧苹洲德修,留午粥,甚香美。询之,乃荼蘼花也。其法:采花片,用甘草汤焯,候粥熟同煮。又,采木香嫩叶,就元汤焯,以姜、油、盐拌为菜茹。”
宋人还用荼蘼、桂花、瑞香三种花的散瓣,晾干之后做睡枕。《清异录》记载:“舒雅作青纱连二枕,满贮酴醿木犀瑞香散蕊,甚益鼻根。”
用*庭坚一句诗,总结这荼蘼:“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
宋人爱荼蘼,也许是真爱。
也许爱的只是这彻骨的风流(文艺)。就像福州女人,这几年流行自酿青梅酒,永泰几万亩青梅似乎都不够她们酿。而真正爱喝的,又有几人呢?
叁丨
王琪《暮春游小园》写道: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荼蘼一开,春就暮了,晚春是寂寞的。很多咏荼蘼的诗词,都是在述说这种心理上的落寞。尤其是多愁善感的大宋,苍蝇少一条腿都写一首诗来感怀一下,如果连伤春都不会,你算屁个文人。
春天的时候,总是妖娆的。各种花儿纷乱的开,总是希望可以开得久一些,盛一些,浓烈一些。春天的荼蘼,就那么美,不忍离弃。
荼蘼开落,张扩的遗憾是“花无长好,更光阴去骤”。朱敦儒伤心问自己:“风雨残春,不是荼蘼相伴,如何过得*昏?”
方岳的感慨发自肺腑:“荼蘼芍药几何日,寒食清明又一春。自是老怀多感慨,非干芳草负蹄轮。”
王之望劝人及时行乐:“休对风光感物华,且将春酒趁春赊。一声杜宇芳菲晚,只有荼蘼芍药花。”
还有湖州才女吴淑姬写的那首荼蘼词: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福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花开荼蘼,春天就要走了,那一片娇艳,我们至少要等到下个春天才能遇到。
可是荼蘼,既生为花,便开为花,世间没有长生不老,那就在属于自己的痕迹里,安然自己的际遇吧。
生命,其实就是时间里被安排的一次绽放。
花开原本不由人,花谢从来不由己。最好的方式,就是顺其自然,把心安然在属于自己的花开花谢里,一切便都可以释然。
肆丨
绍兴三十年(年),陆游自福州北归。途中停歇浙江东阳,他写下一首七绝《东阳观酴醾》:
“福州正月把离杯,已见荼蘼压架开。吴地春寒花渐晚,北归一路摘香来。”
本是暮春开的花,正月里,诗人在温暖的福州,就已经看到荼蘼花了。此行由南向北,一路上与阳光同行,都能闻见荼蘼的香气。到了东阳,荼蘼花还在绽放。
也许那一年特别温暖。
也许古人对于荼蘼的定义,并不是十分严格,将金樱子之类的野生蔷薇属植物,也当成了荼蘼。而在我的家乡,有些年份,早春确实是可以看到金樱子开花的。
金樱子酿出的酒,酸酸甜甜。会不会就是酴醾酒的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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